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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的县城

◎李 晓

那时我对县城充满迷恋,做梦也在县城马路上游走。梦里,我在马路的步履也是高一步低一步,远没有我走在乡下田埂上那么自信,好比拉二胡的弹钢琴,有一种找不到节拍的慌乱。

县城,对于一个乡间少年来说是自卑的。县城的霓虹灯,它对一个少年闪烁着高贵的光芒,县城不高的高楼,恍若矗立在云端。

县城里住着我家亲戚,就是我表姨家。表姨是我爸爸的表姐,大脸盘、双眼皮、微胖,一看就是有福之人。表姨确实有福气,表姨父是县城一家企业工会主席。有一次,表姨和表姨父来乡下,给我家搬来了整整两大箱肥皂,吓了我奶奶一跳。表姨父摆摆手说,小事儿、小事儿,厂里工人的福利品。那时,正值乡下稻子成熟,表姨父背着双手气宇轩昂地去稻田巡视,遇见劳作乡人,表姨夫就问候:“你们辛苦了啊!”

我9岁那年冬日的一个星期天,我的一个篾匠堂叔去县城卖竹编品,就是筲箕、撮箕、竹锅盖那些工艺品。

堂叔对我妈说:“弟媳妇,侄儿今天去县城陪我卖东西,也顺便去老表家走走。”我妈答应了。

临走前,我妈再三叮嘱,去表姨家,要懂礼节,不该说的话不说,吃饭时不要猪拱食一样把头埋在碗里,嘴巴还发出吧唧吧唧响。我点点头,满口答应。

徒步3个多小时的山路,乘坐河上小客船过江。我个子矮小,堂叔同售票员讲价,我这侄儿身高还不到1米2,半价行么?长辫子的售票员略微抬头望了望我说,我没看到坐船也要半价票的文件。堂叔再次问,能半价么?售票员发脾气了:“到底买还是不买,不买的话你们游泳过江到县城去。”堂叔不再吭声,他买了两张票。

小客船在江中央鸣笛,江雾正浓,堂叔突然打了几个冷噤,腿直晃。堂叔叹了口气,他对我语重心长地说:“侄儿,你要发愤读书,今后要来县城谋一个工作,我到时来县城,也有一个歇脚的地方。”我对堂叔说:“叔,我会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。”堂叔突然面对江水,哈哈大笑。

在县城巷子里的市场,堂叔摆上竹编农具。他耷拉着小脑袋傻等,也不吆喝一声。一位提着菜篮子的富态妇女把筲箕提起反反复复看后,冷冷问道:“咋卖?”堂叔闷声闷气说,你随便给。妇女报价:“1块5角钱。”堂叔说:“行。”于是成交。那妇女掏钱后正要迈腿走,突然抽了抽鼻子说:“哎呀,啥子酸臭味,好难闻。”她掩着鼻子匆匆离开。我见堂叔的小脑袋往脖子里面直缩,一会儿后他问我:“侄儿,你是不是闻到了?是我身上发出的臭气。”我抽了抽鼻子说,叔,我没闻到。

快到中午了,还有两只筲箕没卖掉,堂叔说:“不卖了,留给你表姨。”

于是我和堂叔穿过巷子上马路,直奔马路。在巷子与马路交叉路口,我看见一名少年背着关公大刀,旁边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红鼻子猴子。少年眼睛里露出忧郁的光,中年男人眼神空洞。堂叔说,出来卖艺的。堂叔又叹气说,那个娃儿好小哦,就出来闯江湖了。

马路上灰尘滚滚,有货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。马路边电线杆上,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鸟儿,它们叽叽喳喳叫着,听起来显得七零八落,没有乡下树林里那么婉转悦耳。堂叔说,说不定就是我们老家乡下飞来,何必来城里赶热闹。

表姨的家,在巷子里的黄葛树边。粗壮黄葛树,盘起根须爬满墙壁,远远望去如巨爪攀爬。表姨说,来得正好,马上就要吃饭了。表姨父正躺在藤椅上看《参考消息》报,我弯下腰隐隐约约看见某卫星坠落于加拿大的新闻字体。我很好奇,起身说:“姨父,给我看看。”表姨父迅速把报纸一下挪开说:“小娃娃,看这种报纸是需要级别的,你还不行。”堂叔赶紧打圆场说,是的,是的。

我和堂叔在表姨家吃完了饭,告辞回家,表姨也没留客。她说,乡下忙,是该早点回去。在一条巷子里,只见电线杆上挂着一处叫“顺全澡堂”的醒目招牌,堂叔顿时来了精神:“侄儿,我们在城里吃了饭,还得在城里洗一次澡。”我连声答应,要得、要得。

我和堂叔脱掉衣裤,来到热气袅袅的大澡室。我和堂叔站在喷头热水下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赤身裸体的堂叔,那年他52岁。我看见,堂叔的身子,根根骨头快撑破瘦瘦皮囊了;我看见,堂叔后脖上,有一个凸起的大肉瘤,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匍匐在土地上长期劳作劳伤压迫所致;我看见,堂叔老南瓜一样的小脑袋在气雾中左右晃动,他抬右手换左手在身子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搓洗;我看见,堂叔在自己身子上搓啊搓,搓成的泥在身子骨上形成蚯蚓爬动的形状;我看见,堂叔仰头、张嘴,他喝下几口喷头下的热水,腮帮子颤动不已,堂叔在洗嘴洗牙,尔后低头,“哗、哗、哗”地朝澡堂地板上吐下。

我和堂叔出了澡堂,他那破成窟窿的棉裤里似乎还冒出咝咝咝的热气,回来路上,堂叔嘴里不停地哼着什么歌。“这次进城洗澡,洗安逸了,身上也没啥怪味了。”堂叔说。

我18岁那年,到县城工作了,患肺癌的堂叔已离世。堂叔,我多想请你在县城洗一次澡,吃上一顿饱饱的回锅肉。

当年少年眼里的县城,而今早已成长为百万以上人口的大城。但归来已不是少年,中年男人油腻的心,那老去的故土村子,成了他在城里的袅袅乡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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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7-09 ◎李 晓 4 4 拉萨日报 c183879.html 1 少年的县城 /enpproperty-->